若非诗选

若非诗选

若非

在黔西北

问天天不应空有鸟鸣

问地，流水声混着牛羊声

煮成一锅咕噜噜的浆糊

往东，走着走着就到了西

往西，大河横亘

苍山无言，一万条流水和一万首山歌相互争宠

抬头一片空茫

高空飞大鸟也飞祖先的魂灵

低头杂草无法无天

埋英雄与盗贼

也埋父亲和死牛烂马的尸骨

在这里，我时常愁眉看屋檐低矮

也偶尔叉腰挥手指使千山静默

更多时候我隐隐约约听见——

马蹄在梦中

犁牛在窗外

静谧

一小瓣桃花

落在母亲的发尖

遥遥欲坠

像一碰即碎的老年

它红

紧紧地沾着母亲头发的白

发丝被风吹起

晃了晃

桃花就摆了摆身子

桃花的性感

不合时宜地附身年迈的母亲

四十年前

她一定性感和美

甚于这一瓣

不甘心的桃花

风再吹时

桃花轻轻飘落地上

母亲自始至终都未曾发觉

一瓣桃花与自己的老年相遇

剩下的

那一夜我们点燃大火

听穿青道士念念有词

用哭泣和沉默

烧掉你剩下的一切

又把你剩下的躯体

无情地埋在遥远的高高的山上

代替我们饱览美景

学一学古代的书生指点江山

我们急于处理掉你剩下的东西

以为这样悲痛就会少一些

直到今夜我在老屋醒来

看着你剩下的屋宇残瓦心生悲凉——

我们是你剩下的人

用你用旧了的漫长光阴

清明，与父亲对话

我说干燥，天空就下雨

春雨如油落在你身上

我说春，你就长草

嫩芽睡眼惺忪探头看着我

我点起火，烧纸和香

说哭泣，你就沉默

我自言自语，你就借风声

抚摸我的脸

有一刻我不知道说什么

隐忍中与你阴阳两隔

就着往事对弈

我起身不说离别

耳畔隐约响起一声：

“一路小心！”

第一个清明

第一个清明
我们都还不习惯在你的坟头
挂多少束纸
这是新的地点
这意味着，往后的每个清明
我们都要赶来这里
点几支香，烧几张纸
砍两三根树枝，挂几束白纸
用磕头拜访你，用鞭炮与你说话
父亲，这是你走后的第一个清明
与以往的清明不同之处在于
需要我们光顾的坟冢
多了一所
带领我们拜访先人的人
少了一个

陈公德

我从未叫陈公德一声
——爸
我对这个名字陌生如同路人

直到你撒手西去

生前鲜有人知晓这个名字
它却借死亡篡夺权位
被道士反复提及

你一生平凡简单
它却替你在族谱和墓碑上
永垂不朽

返回

不要等到回煞的日子

才回到我们中间啊父亲

我要你即刻返程

从水塘寨沿山梁往下走

河流边上就是我们的家

在低矮屋檐下

重新叫我一声我的乳名

把你所有的咳嗽都一一收回去

我们在所有的用餐时间

谈论村中八卦

有时也争吵，赌气，互不理解

必要时大打出手

说一两句断绝关系的气话

望京南
——给格子

告别方式无数，随便一种
足够我们就此别过
江湖水远，我的马蹄声隐入地铁口
身后天下太平，你也修筑茅屋
在望京，温火煮酒
把江山美人，英雄流寇
前程旧往爱恨情仇
烤成三串小腰肉
他日我浪迹回来，再与你
雾霾下饮酒
把离别与相会再豪饮一次
此刻我们要大步向前，但不要
忘记回头
世上道路无数，请你选一条
和我一样走到黑

夜雨寄北

我什么时候回去？这破旧的人生

装在破旧的

木箱子里。我敲啊敲，并没有人

为我打开门

而窗外又下起雨来，这荒凉之地

我的窗户，总也关不上

夜里的秋风吹着我，吹着

一口丰满的池塘，照着你

寄来的书信。它召唤我独自点灯、把蜡烛

立在一页写残的诗上

我突然想念你坐在对面，你剪你的烛

我读我的书

我将说起这一夜秋水沉沉

你眉毛透露半点哀伤

风一吹，烛火就灭

我对你的想念，点不亮一盏灯

过北京西站忽有所感

方言如同食材

在巨大的铁锅里翻炒

七月正午，火炉

火候正旺，八大菜系的精华

都浓缩成一锅

混乱的乡音

那些难以下咽的乡愁

便只有等到夜深

文火慢炖

兑着花生米和酒精

再任性地加一点醋和白糖

酸甜苦辣的路途

一并咽下

大雪记

日历显示祖先的遗训。大雪之日

多添衣

你在屋里调火，透过窗户

看一座孤零零的山峰落寞无比

这个日子，并无大雪飘扬

覆盖苍白的世界

炊烟依旧软弱无力，道路依旧

坎坷弯曲

只是露水不再沾染裤腿，只是寒冰

敲击冰冷的关节

往日与你风中舞剑，篱前饮酒的人

已被写上衙门的通缉榜

想到这些你就悲伤。往年冬天的大雪

又潇潇然下在你的生命中

手机

我要如何抵达你？

从前置摄像头看得见你的脸

看不见你的心

我要如何开口说爱你？

世界很大，而你我很小

坐得近，却离得很远

这空旷，

只剩下一部部无言的机器……

我要如何才能让你听见我？

人间已经通透，但你我之间

隔着无形的墙

而我只能独自与自身为伴

与孤独的影子

与一只和你一样冰冷的

手机